2024年6月12日 星期三

《臺灣客家的形塑歷程》~從眾多他稱中挑選而來的自稱

 


讀者:朱志德

本次要推薦的書籍是《臺灣客家的形塑歷程》,作者為林正慧

"客家"(hagˋ gaˊ)這個稱呼,是二戰前後才出現在台灣。

從清代到日本時代,客方言人群的自稱和閩方言人群的他稱,都是"客人"(hagˋ nginˇ/ kheh-lâng);而統治台灣的清政府和日本政府稱則習慣稱呼他們為粵人/廣東人。

在客方言人群想像共同體形成的過程中,有許多有趣的問題值得探討。例如來者是"客",為何只有客方言群的自稱和他稱是"客"?客語系人群橫跨閩贛粵三省、粵省另有粵語系人群,為何清政府和日本政府會稱呼他們為粵人/廣東人?

土客衝突:眾多蔑稱中的雅稱

宋代的文獻已記錄到:靠山區的汀州和梅州有類似的方言,與沿海的泉州、潮州無法互通,預示了今日閩客方言分界的成形。然而當時的人群,都以州縣名稱作為自稱或他稱,並不以"客"為名。

明末清初的動亂,造成周邊平原土地荒蕪,緊接著是美洲作物的引進導致清初人口激增。由於閩粵贛邊區山多田少,飽和的人口逐漸向外發展,並與周邊族群發生衝突。

周邊的閩粵族群,先以棚民、流寓這種流浪者的形象稱之;也有相對於本地土民而稱之為客民;當衝突加劇時,則以流哎、哎獠、哎猺等蠻族標籤稱之。

因此在眾多稱呼中,"客"成為最文雅的一種稱呼,反映了自身客而家焉的遷徙歷史。客方言群也因勢利導,將這個名稱與衣冠南渡相連結,認定自身不僅是從山區往南遷徙,更是歷朝歷代從華北南遷的漢人,其文化風俗較周邊族群優越,"客"成了凝聚自我認同的雅稱。

相對於族群衝突的邊緣客區,在連片的閩粵贛原居地,客方言群本身就是主人,沒必要自稱為客。然而隨著大清開港通商,更多的客方言群到沿海城市工作並且返鄉。南方各方言群競爭政府權位及貿易利益,仕紳和新興報刊開始介入族群自我塑造的論述,客家自稱的論述也隨之回流到中心客區。

客方言群反過來稱呼閩方言群為"貉獠/福佬",而閩方言群把貉獠轉寫成"河洛",也認定自己是衣冠南渡,實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逆轉閩主客佃:義民、粵籍與分類

清帝國新納入的領土台灣,文獻中記載的"客"其實有三種不同的意思。一是以熟番為土,來自閩粵兩省的移民皆為客;二是因為台灣府歸福建省管轄,因此閩為主、粵為客;三才是指相對於閩方言群的客方言群。

清政府制定政策時是以省籍為主。台灣的閩籍移民從清廷領台伊始,就站穩台灣為福建一府、自為土著之立場,將粵籍移民歸為隔省流寓之"客"。在渡照、墾照、保甲入籍等公文作業上,閩籍移民佔據優勢,搶先佔據土地,形成閩主客佃的格局。然而朱一貴事件後,六堆客方言群靠平亂立功,獲得"義民"資格,得以合法入籍取得土地。

客方言群下一步爭取的是科考資格,地方官和士人將學額視為既得利益,極力抵抗它省讀書人應試,即便客民已經入籍。為了減少衝突,最後清政府訂在原定閩籍學額外,另外新增粵籍保障名額,"粵"也因此成為官方的專屬稱呼。

雖然閩粵並立,閩省汀州為客方言群、粵省潮惠兩州沿海為閩方言群。這兩撥人群相較於福建漳泉兩州、廣東嘉應州(四縣客家)人口較少,發展了特殊的求生方式。在科舉時必須與同省移民競爭相同學額,在分類械鬥和起兵抗官時傾向站在相同語言的族群那邊。然而隨著時代推移,逐漸遭到同化而隱沒在歷史當中。

許多人常會忽略朱一貴事件時的主力杜君英實際上是潮州閩方言群,以及三山國王是潮州人為主的信仰,而誤把他們當成客家人。

國勢與鄉貫調查:要依據語言還是籍貫?

日本統治台灣之初,是把客方言人群稱作"哈喀族"的。然而隨著統治台灣日久,接收了清代的檔案文獻的稱呼,而改稱為"廣東人"。

在進行調查作業時卻出現標準不一的情形。戶口調查和國勢調查是根據語言區分,而鄉貫調查則是根據祖籍區分。這導致前述閩省汀州、粵省潮惠兩州沿海的移民,在不同的調查作業中分到不同族群,這也造成戰後學者和政府單位高估"福佬客"人數的起源。

日本人以"廣東人"稱呼客方言族群,造成另一個後果,就是當日本開始往華南和南洋進行商業和軍事擴張時,把客方言族群帶去當通譯。結果發現與另一批廣東人"粵方言族群"之間無法溝通,這才得知當地人認知的"廣東話"和"客家話"的差別。於是到了統治末期,開始逐漸又改用源自華南和南洋的"客家"來稱呼這批族群。

共同體論述的新血:半山、外省與海外客家

日本時代有一批台灣人到中國大陸尋求經濟或政治上的發展,戰後跟隨國民政府返台,除了原生的閩客方言,相對又熟稔華語官話,較有機會到黨政機關任職。

同時遷台的外省人又以沿海的山東、江蘇、浙江、福建、廣東五省為最多,自然涵蓋大量的閩客方言族群,較有機會融入台灣當地社會。再加上政府自居中國正統、聯繫海外華僑的需要,閩客粵方言群又在華僑中居於多數。

因此除了台灣本地的客方言族群外,半山客家、外省客家、海外客家的加入,成了構建客家想像共同體的新力量。由於客家族群在台灣是相對少數,一方面易於接納這些新血,一方面又有拉攏統治者的傾向(彷彿清代的義民),而大量文獻的撰寫,使得中原南渡的客家論述成為顯學,將客家的地域認同嫁接到整個中華民族主義之上。

然而在強調客家血緣的同時,客語方言的傳承卻逐漸流失。一方面是政府政策對方言進行壓制,另一方面是都市化及工業化,導致大量人口離開鄉村客庄,到都市求學就業,華語和福佬話成了交談的主要媒介,客語淪為家庭語言,甚至出現世代斷層。

結語

本書的結論認為,客家雖然一直被強調有悠久的歷史,但如果回顧文獻,客家成為方言人群的自稱,且強調中原的遷徙歷史僅始於19世紀,而文獻中"客"之一詞,仍是鄉貫主義下的土客之別,而非方言人群的意涵。

其實近代各個民族國家、乃至爭取自治權的眾多小民族,未嘗不是如此,想像共同體構建的文獻距今不遠,而民族歷史淵遠流長。在這個形塑的過程中,與周邊族群的互動,以及國家力量的介入,都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